十年前,跟小飞吃过的饭多过跟他说过的话。
十年后,一年也不一定能吃上一次饭,说话的次数终于可以和吃饭持平。
当然,对话通常是这样的,
“小飞,我翻不了墙”,“可以了”
“小飞,我想把博客关了”,“可以了”
“小飞,我想重新开博客”,“可以了”
“小飞,我想买个kindle”,“我那个给你用吧”
……
嗯,似乎漏了什么,我还说过要日更。结果冬天过去,春天也结束了,还是没有动静。
做伸手党真是太舒坦。
是时候重新开张,回到话唠的正道上来吧。
作者: mitee
推拿往事
因为工作原因,身体劳损,我有过三年的盲人按摩经历。在此之前我跟盲人没有过交集。一度想写一篇关于盲人的文字,连题目都起好了,那些年给我按摩过的盲人。后来拖延病发,放弃治疗,不了了之。最近看了《推拿》,又勾起按摩往事。
“现在时刻,晚上8点32分”。影片里报时的女声一响,我就回到了那间盲人按摩店。这间店在我生活的小区,老板是对老夫少妻,健全人。他们租了一间底楼带厕所的单间,六个床位,最高峰的时候也有5、6个盲人,他们吃住工作都在店里,一句话,这间四五十平的房子便是他们工作生活的全部。白天的按摩床晚上就是他们的睡床。房子一切从简。没有厨房,老板娘在家烧好饭,给他们送过来。没有餐桌,他们就端着饭盒,或蹲或站或坐在店内店门口,草草填饱肚子。通常是一肉一菜。晚上因为要工作到很晚,会有夜宵,但也不过是一碗汤粉。生活也一切从简,除了床底下的红色水桶,店门口晾晒的几件衣服,看不出生活的痕迹。那时候我每一次上厕所都要脑补一下他们是怎么穿过那道门,关好门,走上台阶,准确地找到厕所的位置,最后还要冲水洗手。我眼里的盲人不是寸步难行也是举步维艰。看过《推拿》,影片里的沙宗琪是间规模不小的按摩店,上下楼层,大厅、按摩室、办公室、厨房、宿舍,他们走起来毫无压力。他们大概就像一个绘制3D建筑模型的设计师,清晰地知道这个建筑的巨细。我还是得改变自己的观念,那样一个上厕所的小小移动对他们就是小case。店里唯一的娱乐设施是台20寸的彩色电视。大多数时候是老板娘在看。当然盲人也看,正确来说是听,闲暇的时候会讨论电视情节或社会新闻。但他们对电视并不热衷。空闲的时间,他们做得最多的事情是打电话,当然没有具体的事,最多聊到的是在哪工作,条件怎样,更多的话他们会到外面说。在那个智能手机还不普及的年代,他们对手机的依赖多过健全人很多。当然,现在我们有微博朋友圈,恨不得24小时都手机贴在眼睛上。盲人也好健全人也好,用手机是一样的需求,做的一样的事情,区别只在看还是听。
老板娘的老家在广西,所以店里的盲人主要来自广西。这几个广西人仗着和老板娘的关系,混日子多过努力工作。其他的外地人都带着自己的小算盘来,不打算在店里长做,都比较卖力,个性鲜明。给我按过最长时间的师傅姓胡,大家叫他老胡,江西人。第一次找他按摩的时候,他刚到那间店不久,老板说推荐个新师傅,当时我还没有固定的师傅,就愉快地接受了。那时我也是刚开始按摩不久,对盲人的一切都充满好奇,问了好多问题,比如说,你真的看不见吗?(很少完全看不见,都是视力很低)。你们盲人吸烟吗?(回答当然是有些吸有些不吸)。现在觉得自己像头猪,问问题没有一点技巧,面对盲人就像在动物园面对笼子里的猴子。一点都不照顾他们的感受。他们的脆弱和敏感不是我能体会。老胡不是那种传说中技术出神入化的盲人,我总怀疑那种人的真实性,总有人会为了加强戏剧效果夸大事实。对胡师傅,我会给他打80分,他是个老实人,认真卖力,不像店里有些盲人,只想着偷工减料混日子,他也知道跟客人保持距离,该聊什么不该聊什么,哎,说起来其实是他在照顾我的感受。就这样过了一年多,有一天,我像往常一样去按摩,老板说老胡没做了。过了一阵我趁老板不在,跟别人打听,原来老胡跟他女朋友自己开店了,在白云区,要不是白云区太远,我也会想继续帮衬他。但他那么老实巴交,我从来都没想过他会有女朋友,还自己开店。不过任何一个有点上进心的盲人都会想着自己开店,这就是他们的理想归宿。影片里的老王是这样,小马最后也开了店。但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失败,老胡给我按摩了这么久,我对他都没有一点认识,他也没想过维持我这个客人,就这么不辞而别。
在老胡给我按摩那阵,有一阵子店里来了两个身材高大模样不俗的盲人男女,女人任何时候都带着墨镜,山东人,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,哄老板娘开心,跟客人聊天,店里多个女人到底不一样,热闹多了。男人就沉默些,但他们一来就吸引了不少客人。我因为找老胡按开,又懒得换,就没过找过他们俩。可惜这店里最热闹的日子才持续了几个月,这俩神秘盲人就双双离开了。又过了一阵我见到他们俩挽着手在小区里散步,才缓过神来,他们是一对。但我智商还是没跟上。后来跟老胡打听才知道他们俩开店了,这么想来那女盲人还真是厉害,短短一段时间就积累了不少客户,足够开一间店。但是他们的店在哪里,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迷。老胡走了以后我也想过去他那里。既然在小区散步,那就是没走远。散步那次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们,看他们的样子平静美好,应该很幸福吧。
老胡走后我换了好几个师傅,都不理想。直到那个女师傅出现。我已经不记得她的姓氏甚至按摩手法,但我永远记得我们之间的谈话。第一次给我按摩,按了不过几分钟,她说,你的臀部要做一下护理。男师傅再有能耐,都不能像女师傅一样一句话就切中要害。接着她说起以前的客人。有个女的,每次都穿得很时髦,吊带衫、短裤,一直以为她才30多岁,直到给她做臀部护理,一问年龄,哎哟,都50多岁了。还有一个女的,挺年轻的,来推油,叫她把衣服脱了,她说我已经脱啦,我还以为她没脱衣服呢,摸起来像隔着一层丝袜。她一边说丝袜一边咯咯地笑。到底是女人,她对其他女人的关注,还是年龄,衣着,皮肤,胸部,臀部。眼睛看不见,心里还是雪亮。她也是广西人,99年学按摩,01年开店,自己做饭、搞卫生,打理店里上上下下。两年前丈夫去世,一个人看店实在太辛苦,就把店卖了,给人打工。现在女儿7岁上小学了,全托,吃住都在学校。家里只剩下公公。就想着到广州见识一下。也许做到年底就走。最后她没坚持到年底,两个月后,就跟之前其他的盲人一样,她离开了这间店,没有踪迹。自己开店做饭洗衣搞卫生,还单枪匹马跑到大城市闯荡,她大概做到了一般盲人都达不到的高度。我总想,她要不是眼睛看不见,必定不是个一般人。
每个月一号是他们发工资的日子。那天傍晚老板娘就会把统计好的上钟时间和工钱逐个报给他们,发钱。没有底薪,一小时的工钱我已经不记得了,总之一个月下来不超过2000块。发完工资,有的盲人的女朋友就会过来看望他,他们一起去酒店开房。当然也可能不是女朋友,就像影片里的张一光是发廊的熟客,他们也要满足性需求。那些天话密的盲人就会带着或羡慕或妒忌的心情嘲笑他们。不过发完工资他们更多的还是坐公交车出去,逛街买衣服买鞋子,回来以后和老板娘讨论路上的经历,衣服鞋子的价钱款式。我曾经以为外在对盲人来说没有任何意义。尖头和圆头的皮鞋对他们来说有什么不同吗?可是就跟那个女师傅洞察客人的衣着、胡师傅从来都是白衬衫皮鞋、又或者那个永远戴墨镜的山东师傅一样,其实他们比健全人更需要、更依赖这些衣着打扮,来证明他们和健全人没有什么不同。而我们面对盲人的时候,也会通过观察他们的衣着打扮,判断他是个什么样的人。极端一点想,他们也不能因为自己看不见就不穿衣服不理头发。如同我们这些健全人,需要那么多的衣服装备,应对不同的场合,我们也不见得就真的看得清自己和周围的世界。大家都是为了融入这个社会。所以在影片末尾,大家聚餐,围着圆桌吃到一半,沙老板突然说“今天人凑这么齐,拍张照吧”。虽然我很难理解,但是他们的拍照,也是一样的意思。一半是给自己触摸得到的留念,一半是给别人展示曾经的你。像现在无处不在的朋友圈。
女师傅走后,我卡里充的钱也用得差不多了,慢慢去按摩的次数也少了。再后来我搬离了那个小区。再没有光顾过任何盲人按摩。但我已不是之前那个对盲人一无所知的我。